真心话：有多少仙桃老乡在珠三角闯荡

不说客套话

回不去了--那些年的东莞
2006年的某个夏日午后，暴雨，我在东莞常平新市一街，当时我是一个士多店的老板，门口收银台摆放着两个公用电话，一个绿箭的六边形展架。
当时有个说着普通话的男人来我这里用公共电话打柯机，挂了电话之后问我，能否在板凳上坐一下----收银台前面放了张木头板凳，给那些等复机的人们坐等。
我说当然可以，说要我瞄了他一眼，白色衬衣黑色西裤，衣领上有点污垢，头发有点油，看得出来起码是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火车刚来到这里。
一会电话响了，我拿起来接，听筒有个女声问：“请问是谁call我？”我说你稍等，便把电话递给了这位哥们，我说别人复机了。
男人看得出来一阵紧张，拿起听筒，有点儿颤抖的声音说：“你是丽丽？”
那个年代来东莞务工的有一千万个人，里头起码一百万人叫丽丽。
然后我就听到他有点哭腔说“我是xx，你在哪里？”
这时有人来买香烟，我就没有留意他们的对话，有时候不是我故意听，也没有偷窥这种嗜好，只是公共场合，难免会听到一些对话。
没多久男人挂了电话，问我能否让他坐一会，他老婆马上过来接他。
我说当然可以。
天下着大雨，我也无聊，男人看着暴雨发呆，我就问他，刚到常平？
他说是的，从四川过来，来探亲的，说他老婆在某家电子厂上班，请了假出来接他。
过一会，一台摩的穿雨而来，一个女人躲着雨衣后面下了车，男人一下站了起来：“丽丽，丽丽！！！”
女的抹了抹雨水，说：“你怎么来了？也不提前说一声？”
男人说单位给了他一周的假期，让他过来探亲，他有点腼腆的表情，大概是想给个惊喜。
然后他们就坐下来聊，女的一边嘀咕一边说这鬼天气，都不好叫车。
我靠着椅子，听着雨声，还有低低的聊天，竟然睡过去了。
我是被吵闹声吵醒的，大雨瓢泼的下午，街上没人，男女都在雨中，男人跪在地上，手抓着女人的裙角，嘴里不停的念叨：“跟我回去跟我回去！”
女人苍白又坚绝的说：“回不去了，回不去了！”
各种拉扯，后面女人绝然离去，暴雨中的魁梧汉子抱着头痛哭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

我的士多店隔壁是个酒店，叫新港，九十年代，是黄金时代，是百万美女下江南的大好河山。
酒店当然啥都有，客房夜总会桑拿餐厅。每个周末下午，九龙直通车到了常平，三五人一组陆陆续续来到，也是我们这些小店的黄金时间，港人炮兵们来消费，通常三件套：兑换一千元的港纸、两包万宝路、一盒避孕套。港纸差价可以赚三块钱，万宝路两块钱，避孕套水分比较大，杜蕾斯有一种红色包装，大盒装，一百个一盒，一个卖五元，三个装的红色盒子，十块钱一盒，通通都是假的，我没有用过，不知道会不会侧漏或者破损，反正没人投诉。夜幕下，灯红酒绿，光怪陆离，对，这个词用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东莞，恰当不过。
有位四川的帅哥，总是西装革履，每天晚上七八点钟，牵着他女朋友的手，送到我店门口，他女朋友去隔壁酒店上班，他就在我板凳坐下来，买包芙蓉王，顺便吹个水，然后跑去打麻将，凌晨一两点钟有时候来接有时候不来----得看他女朋友出不出台。
还有个小姑娘，也是在夜场上班，经常来买烟，有一回在我这打电话，对话内容大概如下：
亲爱的你快点来，我男朋友被我老公打了。
我到现在都没捋清楚这种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。
当然，还有位八十多岁的老头子，中风后遗症，走路晃晃悠悠，也是港炮，老港炮，牵着一位姑娘来买东西，一瓶竹叶青，一千港纸，一盒套，姑娘有点脸红，大概是爷孙辈的年龄差距----脸红说明还是不够厚黑，老家伙的钱不是钱？后来脸熟了我采访过她，和老家伙在一起的感受，她死活不说，老火炖汤好不好喝，喝的人才知道。老头子一个月来一次，两三回后我就问他，我说您高寿，他说85，他说中风后慢慢恢复，就来了，我就问他还能？他说必须半斤竹叶青下去，还可以，我表示怀疑，他当时用鄙视的眼神看着我说：“等你八十岁你就知道。”当然，现在我也还没八十岁，我还是不清楚。后面就不见他来了，大概死了。这是那些年我见过的最年长的港炮。
我还遇见过一位族亲，也是港炮，当年港人回乡还是很吃香，我曾经在老家的酒席上遇见过，某个夏日午后，他来三件套，我认了一下，我说你是xx叔？他愣了一下，认出来了，后面使劲交代我，不要回家说他来过东莞，后来没再遇上，大概是换了个地方买三件套去了。

………………

我做的是24小时的营生，每天早上四五点钟，东莞本地的大叔大爷大娘们，头上戴着竹子编的头笠，拖鞋，黑不溜秋的衣服，等待隔壁新港酒店的早茶开档。
湖北随州的两个兄弟，从夜总会旁边的专用楼梯把一桶一桶的啤酒瓶子往下拖，这是夜总会一个晚上最后的工序，他们没有工资，每天晚上在厕所给来尿尿的大哥们递个纸巾热毛巾什么的，水台边上放着一张一百元大钞，大哥们觉得舒服了就随意打赏，行情好的时候，一个晚上能拿个千把块，也有分文不取的时候。
晚上七八点钟，衣着性感暴露的姑娘们坐着各路摩的来到酒店，港炮们也如约而至，一片繁荣昌盛的大好河山。
还有韩国人日本人台湾人，农心拉面七星香烟金门高粱都可以卖，还有用秘鲁一千元纸币加印香港汇丰银行的假钞，用来忽悠那些士多店看起来没什么文化的乡下老板娘，我同时也卖先锋28号，那是强效消炎药，治疗效果和电线杆上那些贴着祖传十八代的药估计差不多，反正经常有社会大哥来买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

那是一个盛世风华犬马声色的时代，也是无数人梦碎家破的时代，那是无数人的黄金时代，也是无数人悲哀的时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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